Feb 19, 2021

《四》那一呼一吸间的等待 (2020 Covid Story)


“多么漫长寂寞的等待呀,你慢慢吸气呼气,我可以等。”

2020年4月12日,距离你进入昏迷状态24小时后,我告诉自己,我会每隔24小时对你发出呼吁。48小时,72小时,96小时。。。。。。

接下来的日子,加护病房里他只有管子,与规律化的哔哔,哔哔,哔哔哔音响的陪伴。他表面安静的像个沉睡的孩子,内里却波涛汹涌的在作战。他喉咙直接插着呼吸器的氧气管,手臂上胸口上全是针管,注射管与电线装置,哦,还有尿袋。每一天我都会重复对他说:“我们不会放手,也请你不要放弃,我们与你同在。” 虽然下意识中我知道,这一次他只能靠自己单独行动。

我还想告诉他:“你有的是时间,我们也有时间,我们等待你浴火重生!”

我每天准备一纸条的问题,一天里会有两位护士轮班,护士换班前后我都会打电话报到;所以,问题至少重复四次。不管是深夜或凌晨,孩子们在我打电话时会尽量陪在身旁,竖起耳朵仔细听我们的对话。我意识到自己很在意医护人员说的每一句话,每一个字。不管有意无意,不管我明白,或是不明白,甚至是一个我不会拼的音,我会尽量把它写下;希望从中找出想听,能安抚,或赐予正面力量的关键词。挂上电话后我才来消化;不明白就问小叔。多亏小叔的帮忙,我才能真正明白状况。那时候,能听到 ” Not getting worse” 是一种安慰,“ Stable” 是宽心,最大的鼓舞是听到 “improvement” 。那时候的我,其实很怕打电话,更怕接电话;你知道那种身体发冷,脑袋很空,心跳加速,头皮发麻,双脚无力,背部发毛,声音颤抖手指发抖的感觉吗?那是我每一次拨电到医院的感受,一天四次。电话那端传来哔~哔~哔~哔声虽然很规律化,听在耳里却刺耳心寒。仪表板上红黄绿数目字代表的生命徵象 (Vital Signs)不断变换着;体温、血压、心跳、呼吸率。线条有平的,曲的,尖角的,看在眼里是触目惊心。在里边的他深陷在云雾里,他可知道外边的我们一样茫然,不知如何是好?我们看不懂医疗仪器装置;我们看懂他的苦却爱莫能助,那才是我们的痛。

现代医疗习惯用血液指数检查身体功能,每天一两次的抽血验血,重复照肺,检查血氧饱和度等等。除了医治肺部发炎症状,当他烧退后,医生也开药抑制他免疫系统反应过激。像他这样逐渐打败新冠病毒的人 ,有可能出现免疫系统攻击自己以至发生严重并发症的现象,医学称为细胞因子风暴 (Cytokine Storm)。而他,就是一个细胞因子风暴的例子。同时,血液指数与排尿量显示他的肾脏功能衰退,肾脏科医生 (Nephrologist)说这可能是急性肾损伤(Acute Kidney Iinjuries),身体不能把毒素排掉。肾脏科医生建议隔天洗肾,必要时输血。结果,他共洗了11次肾脏,也输过两包鲜血。昏迷时的他血压偏低,医生担心他内出血或血液不流通,抑或是有血凝而另外对症下药。他吃的药还包括退烧药,止痛药,麻醉药,类固醇,抗生素,镇定剂等等,是这些烈药及医疗方式,让他在里边撑着。

今天,我的病情记事簿已是厚厚两本。一些医护人员很贴心,一些医护人员很专业,但大部分都能明白病人家属不能陪伴在病人身边的焦虑与痛苦。我们虽然尽量保持冷静,终究会因为看不到触摸不着而情绪化,所以我不断提醒自己,一定要站在对方角度想,互相尊重,互相体恤。

偶尔,护士会让我们上Zoom视频,看他昏迷不醒的躺在加护病房的床上;他一时仰卧,一时伏着睡(prone position),就是一动不动。根据经验,伏着睡能改善病人的氧气饱和度,呼吸也较顺畅。他是管子不离身,我们则是手机不敢离身。多少次,看到我急疯了的样子,小女儿总会安抚我:“No news is good news,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!”

“他怎么样了?” 那时家人朋友总会问起。

“看英国首相 Boris Johnson!” 我是这样告诉他们。他的情况与Boris Johnson 很相似,在家出现症状一星期后才入院,吸氧。只不过,人家英国首相很快出院了,而他,病情却急转直下需要呼吸器辅助。。。。。。

我不晓得要如何帮助他,只能看着佛陀,祈求,也是寄托。每一晚,我会点一盏灯在小客厅,照亮他前方的路。老实说,我们一起经历过很多,可是,这是我人生第一次感到害怕。也是第一次感觉死亡是如此接近,生命是如此脆弱。我意识到他随时有可能离我们而去,我害怕那种失去我所爱我所依赖的人的无助感。那时半夜惊醒,心总是悬在半空中,身体感觉空洞无力,我开始吞服安眠药。

“没有你,我要怎样过?没有你在的世界我要怎么活?我只要你好起来,其余的,不重要。”

记得我们常说谁先走谁就幸福吗?而这一刻降临时,我却脆弱的不知所措。突然间我感受到身为一个女人母亲妻子孩子的任务,我接受病毒的存在,我接受我最亲爱的人正在与死神决斗。我需要勇气,我需要坚强,我需要稳定,我要撑下去。幸好,孩子们一直陪在身旁,在我害怕的时候他们给我安慰,在我六神无主的时候他们给我出主意,在我无力做家务时他们挑起担子。

他在病榻上作战当儿,战场外同一时间,家人与朋友频频送来关怀简讯与视频。加拿大的公司人事部不断联络我们给予帮助。同事们寄来一本写满鼓励句子的自制相册。他的好朋友兼同事每天给我送来一则“加油”诗。朋友送花送粮食与维他命丸,甚至送口罩。朋友嘱咐护士朋友偷偷去探望他。昔日家乡的佛教同修每个星期三为他祈福。他不知道,他童年的玩伴哥儿们每天都送上自弹自唱视频到他的私人 WhatsApp, 希望他听到而苏醒。每一天,我们被这些正能量祝福,与爱包围着。

“ Ah Suan,你怎么舍得让大家难过失望?”

而我们不知道的是, 呼吸器上的10天他并没有歇着。他不断“做梦”,半梦半醒之间他梦到蓝衣天使,太空人,工作,开会,出国,真实看到的影像与虚幻的画面在脑海中交替;一直在昏迷状态 (Induced Coma)中独自游走。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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